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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三界之争,绝天地通(感谢盟主[无牙饕餮]的厚爱)

  文和县,城南小院。

  秋风抚叶,月色如霜。

  周逸一如既往坐于院中的藤椅上。

  香珠和陈池已被他赶回里屋。

  可两人却不自觉,香珠缩在窗后,偷偷张望,陈池则躲在门口,满脸好奇。

  今夜院中阴气之重,普通人根本难以承受,好在香珠身负武艺,陈池久为鬼差,都不怎么打紧。

  此时周逸的目光正逐一扫过面前那三个生魂。

  它们被锁链捆绑,全身的阴气微微上飘,眼神时而清明时而迷茫。

  往往这种模样,都是刚离开肉身没多久的鬼魂。

  “说吧,你们叫什么,从何处而来,来文和县又为了何事?”

  月光下,周逸微笑着问道。

  三个生魂看着周逸,苍白的面庞上皆露惊容。

  它们虽然刚死,可也知道,自己已不在人间,一路所见,皆是鬼怪。

  偶尔遇到赶夜路的县民,都已经看不见自己。

  而听那些围观的鬼怪们说,它们将前往城南小院,是阴间一位大大王的住处。

  可万万没想到,这位让文和县数以千计鬼怪俯首称臣的大大王,竟是一个活人。

  并且还是个没有头发的……僧人?

  耗头的牛鼻子里喷出形如实质的白烟:“你们三个发什么呆?还不快说!”

  那三个生魂,只觉自己的魂念嗡嗡作响,转瞬便要分崩离析,连忙下拜求饶。

  “我叫文思飞,是宏威镖局的镖师。”

  “我叫许重峰,旁边那个叫李大,我俩都是宏威镖局的趟子手。”

  “我们原本准备去邻近的霸上县接一桩买卖,听说文和县出现了满月奇景,便过来观赏,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

  “是啊,我在院中吃饭吃得好好的,便被牛头大哥勾走了魂魄,不知为何带来这里……我们真是冤枉啊。”

  “还请这位大大王行行好,放我们回去吧。我们可真的没做坏事啊!”

  周逸听着三个生魂你一言我一语的哭诉,随后转头朝向立于另一边的曼妙鬼妇,低喧佛号。

  “不知楚夫人对此怎么看?”

  楚夫人弯腰唱诺:“我辈虽有县册可也只能掌控一县之人。适才小楚已经查过县册册中并无这三人。而广元郡中,的确是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镖局名为宏威。至于隔壁的霸上县据说有一位大财主近日联系了多家镖局,用来押运货物。”

  “这么说来楚夫人也觉得这三人所言属实咯?”

  楚夫人沉默片刻,再施一礼:“小楚并非这个意思。只不过小楚觉得耗头行者什么都还没搞清楚便贸然勾走了三人的生魂,实在有些鲁莽。”

  周逸目光落向已比初遇时高大了一圈的耗头:“虽然是小僧让你将这三位带来,可你觉得它们是否有问题?”

  耗头不慌不忙,叉手道:

  “回禀法师耗头勾来的这三人不仅武艺高超远超寻常镖师。

  而且还假扮客商,在离开庆春楼后,一路悄悄尾随孔东流,明显没安好心!”

  三个生魂正欲辩解,却听小院中央的那位光头大大王突然笑了起来。

  “三位也不用再演戏了小僧其实早已知道,郡府的宏威镖局也是你们隐门的据点之一。”

  忽闻“隐门”两字,三个生魂面露惊慌。

  “文重峰李思飞,还有许大……你们三人也是有趣以为互换了姓与名便可在小僧这里蒙混过关了吗?”

  “小僧还知道你们三位在文和县,已经逗留多日。”

  “自从你们的师父何厚才死后,你们就没有离开过。”

  周逸每说一句,那三个生魂便颤抖一下,苍白面庞上浮起的震惊,已变成了惊悚与恐惧。

  藤椅上的僧人,对他们出身、来历、过往,竟都了如指掌。

  并且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什么都知晓了。

  另一边的楚夫人眸眼低垂,耷拉的双臂下,十指死死捏紧衣袖,掩饰着内心的悚然。

  她全程都在仔细看,仔细听。

  僧人无需命簿县册,也不用施术占卜,仅仅一眼扫过,便看穿了所有。

  之前对白雨、鬼车,对夜马伏骨,甚至对空山姥母,也是如此。

  明明足不出户,蜗居徐府,偏偏什么都能知晓。

  这世上,无论人间还是阴间,还有什么,是这位逸尘法师所不知道的?

  生而知之,无所不知,那可是传说中的“真佛”才拥有的神通啊。

  楚夫人愈发心惊胆寒,也更加坚定了某个决心。

  城南小院,月影横斜,荇藻凌乱。

  白袍如雪的僧人倚坐在两株榆钱树中央。

  面容暴露于月光与阴影之间。

  时明时暗,看不出所思所想。

  文重峰等三道生魂早已吓破胆子。

  三魂六魄不住颤抖,叩拜祈饶,在耗头的催促下,你一言我一语诉出真相。

  “我们三个,都是隐门弟子,拜师何厚才门下。”

  “师父离奇暴毙于徐府后,我们三人奉命留守文和县。”

  “前几日,我们又收到飞鸽传书,说京城使者之子孔东流,即将暴毙于庆春楼。让我们扩大声势,务必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不可收场。”

  “可孔东流竟然没事,只说做了一场怪梦。于是我们便跟踪打探……”

  “是啊,我们真的没有作恶,更没有杀人的念头,还请这位大大王网开一面,饶恕我等!”

  周逸没有说话。

  他看了眼三人头顶的黑色小字,犹如烟熏一般,在月光下飘浮摇曳。

  结合小字,他们应当没有说谎。

  也就是说,剑南隐门果然与妖怪有所勾结。

  周逸又翻开这些日子以来,所汇总的关于隐门的黑色小字。

  大唐隐门,虽号称隐于天下。

  可在江湖上的势力分布,却以南方居多。

  南方七道,上千郡县,唯独剑南道的隐门有些不对劲。

  其行事,剑走偏锋,虽奉隐门宗旨,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

  其首脑,也过于排外,犹如一个独立王国,其余六道的隐门皆难以插足。

  而这一切的开端,似乎是从十多年前,被称作“麻老”的隐门长老上位开始。

  自从他到来之后,其余剑南隐门的长老,行事作风,也都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天师道麾下,七十二术道门派之一,曾有术士高人,察觉到异样,前往打探,却最终不了了之。

  平沙镇里,崔护等人提到他时口称“异类”,不难判断,这麻老十有八九也不是人类。

  所以他才能勾搭上空山姥母,迫害来自京城的贵公子。

  可他究竟又是何方妖怪?

  本体又为何物呢?

  周逸轻轻叩击着椅臂,寻遍数以万计的黑色小字,亦没有找出半点线索。

  而眼前三名哭泣求饶的隐门弟子,辈分还不如何厚才,更不会知道这些。

  突然间,周逸想起一事。

  准确来说,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阿弥陀佛,都别哭了。就是你们三个,把肠奴送去广元总舵的吧?”

  文重峰三人止住哭泣,抬起头,面露不解。

  周逸淡淡道:

  “小僧说的,是卫小肠啊。”

  文重峰三人表情各异,有惊讶,有嫉妒,有恐慌。

  虽然很快隐没,可依旧被周逸收入眼底。

  卫小肠离开徐府后的经历,他自然也没有漏过。

  每日得了空闲,便如追剧一般,看一下卫小肠的最新进展。

  这小子短短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也算波折不断。

  起初,因何厚才器重,而被三名师兄视若珍宝,争相巴结。

  可很快,何厚才当成窃贼,被徐府奴仆打死,公诸于县衙,三名师兄的态度也都变了。

  敷衍,不耐烦,冷嘲热讽,到后来甚至当成奴仆呼来唤去,稍有不顺心,便饱以老拳。

  终于有一天,郡府总舵来人过问何厚才之事,鼻青脸肿的卫小肠逮住机会,上前喊冤诉苦,并展现半吊子的“蛤蟆功”绝技。

  那人也是眼前一亮,遂将卫小肠带回郡府总舵。

  进入总舵,卫小肠很快便引起瞩目。

  可当他风头渐起时,广元郡连生变数,先是业果寺壁画被破,众囚徒出逃,后又有老码头妖怪事件。

  隐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自然顾不上他一个新入门的弟子。

  之后也再没有好的际遇,一直沉寂至今……

  “路已经给你铺好,什么时候能脱颖而出,再破樊笼,一飞冲天,就看你自己了。”

  周逸低声笑了笑,收起黑色小字。

  他抬头先看了眼躬身侍立的六丈虚耗,随后看向楚夫人,道:“依照冥律,这三魂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吧。”

  闻言,三道生魂又是一顿哭天抢地,祈求饶命。

  在它们看来,什么冥律不冥律,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文和县阴间,真正说得算的,能够决定它们生死的,还是眼前这位光头大大王。

  当下,它们无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尊老爱幼路不拾遗善待生命远离邪祟……并且回去以后,会加倍补偿卫小肠。

  周逸轻轻晃了晃手指,自有鬼卒上前,将哭哭啼啼的三魂拖了下去。

  直到此时,侍立于另一侧的楚夫人,方才飘然而出。

  她毕恭毕敬,拜向周逸,细声细气道:

  “这三魂毕竟是耗头勾来的,是生是死,自有耗头巡逻使来裁断。

  小楚今夜不请自来,叨扰法师。

  实则另有要事,欲与法师相商。”

  无论是人是鬼,一旦突然客气起来,总归不太妙。

  虽说楚夫人向来客气,甚至有些谦卑。

  可主动上门请示,今晚倒是头一回。

  周逸摩挲着手指,打量起似乎特意妆扮了容颜,面露羞红,尤显娇滴滴的楚夫人,心中不由倒吸口冷气。

  嘶……

  “阿弥陀佛,楚夫人该不会也想向小僧卖茶叶吧?”

  “啊……啊?”

  楚夫人微微张大嘴,旋即扑哧一笑,稍稍欠身道:“法师说笑了,奴家里可没有茶园。不像那一位……”

  周逸说:“看来你也知道那位的梗。对了,你和那位空山姥母,又有何关系?”

  楚夫人神色肃然道:“回禀法师,我虽属于鬼妇一脉,也年年去雾宫拜谒,可并未投靠空山姥母。”

  “哦?若小僧估摸得没错,那位空山姥母应当是剑南道上的鬼妇之尊,你又如何能撇清关系?”

  闻言,楚夫人神色变幻不定,半晌轻叹口气:

  “这还要从奴的身世说起。

  话说若干年前,奴还是人身时,因无法身孕,而遭夫家嫌弃,终闹得不可开交,被那毒夫溺井而亡。

  却不曾想,我竟已有生孕,化作鬼胎与我相伴。

  而后,我那老父亲去县衙告状,官府受了夫家贿赂,将其打回。

  父亲含恨自缢,变成厉鬼,杀了毒夫一家,却被一路过的术士打散阴魂,鬼死为魙。

  也是机缘巧合下,我将父亲的残魂,收入阴胎之中,合为一体,之后诞下鬼婴……”

  不仅是周逸,就连一旁的耗头也入神地听着,连连感叹这离奇经历。

  周逸低头点了点手指:“可这与空山姥母,又有何关系?”

  楚夫人这番话,与黑色小字中的描述相差无几,倒也属实。

  这让周逸对她的感观,稍稍扭转了一丝……只要不是卖茶叶的,一切都好说。

  楚夫人苦笑:“空山姥母座下,只收孑孓一身的女鬼。我若想投靠,就必须舍弃我父,让他投胎转世。可如今这天地间,天道不存,冥轮不显……”

  “……转世有风险,投胎需谨慎?”周逸插口道。

  楚夫人愕然,随后心悦诚服道:“不愧是圣僧,一语中的。小楚放心不下我父,所以一直拒绝空山姥母得招揽。好在我父女齐心,总算挣得了一方县主之位。”

  “如此,小僧懂了。却还有一事不明……”

  周逸沉默片刻,道:“你在阴间打拼了这么久,也经历了昔日佛门之陨,见证过乱道盟的诞生。小僧且问你,那空山姥母所在的乱道盟,立足根本究竟为何?空山姥母又为何要与人间隐门相勾结,来祸害一个退役的世俗宰相?”

  这是周逸,这些日子来,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人间,阴间,妖界。

  本该各行其道,互不想干才对。

  即便偶尔有所交集,那也该像黄虚说的那样,妖凡不相见。

  又或冥律所定,白日鬼怪不可见生人。

  可这乱道盟,却勾结隐门,欲图染指徐府。

  一个剑南隐门,周逸如今已不怎么放在眼里。

  可它背后与妖怪圈子蝇营狗苟般的关联,却值得考量。

  “圣僧这是明知故问了。莫非还是信不过小楚?”

  楚夫人苦笑道:“三界之争,由来已久。无论财法侣地,又或者气运,如今都在人间。我辈行香火道者,化神显灵,也算与人道相契。可乱道盟却不是,它奉行一个乱字,试图重现上古绝天地通前的景象。”

  “人妖鬼怪神混居于世吗……”

  周逸面露深思:“那徐府?”

  楚夫人低声道:“前任宰相徐公徐文台,可是天下文宗,集中土文人之气运于一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