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小曼记事的时候开始,家里就是一个战场。
战争的引爆点总是起于她的妈妈,战争的爆发,又是没有预兆的。有时是因为她爸爸的一句话,或者随口哼了一个字,有时是因为在家里走动,不小心碰到了她妈妈。有时又是她妈妈在外面受了气,带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开始爆发。
更有时候,什么原因都没有,纯粹是她妈妈坐在那里,看着她爸爸越看越不顺眼,就像一个焖锅,闷着闷着就炸开了。
前面说过,陈小曼的妈妈施老师,是他们县城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她的爸爸陈妙林,是县计量局的一个小干部,那个时候,在机关工作的人,还跟着他的编制统一叫干部,不叫公务员。
只要一吵起架,陈妙林就不是施老师的对手,很快就落了下风。施老师骂起人来,那真是妙语连珠,花团锦簇,不仅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就像是在课堂上朗读课文,而且常常半文半白。陈妙林一时之间,连听都没有听明白,还怎么还嘴。
陈小曼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很多诗词和成语,不是她妈妈教的,她妈妈才没有这个耐心,都是她自己听他们吵架的时候,学来的。
她妈妈和她爸爸说什么事,她爸爸要说忙,没空,施老师就白他一眼:
“忙,忙,你确实很忙,你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孟姜女哭倒的长城,天天都被你们修好了,孟姜女现在哭都没有地方哭,欲哭无泪!”
她爸爸接到一个传呼,就火急火燎往外面走,施老师就在一旁阴侧侧地说:
“快点去吧,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白都已经赶不上你了!”
至于骂她爸爸什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怂人”,“会当凌绝顶,真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这一泡怂,千古奇观啊天下奇观!”之类的,就更是家常便饭。
陈小曼看着她妈妈骂人,总是会看得目瞪口呆,她妈妈很多时候,一句话里会有十几个成语,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开始成语接龙。
相比之下,她爸爸陈妙林不仅嘴笨词穷,语言贫乏,而且反应还老是慢半拍,往往她妈妈骂了半天,他才顶一句,顶上的这句,还是回应施老师几分钟之前骂他的话,这个时候,施老师的思维早就信马由缰,不知道跑出去多远了。
有时候施老师骂着骂着,她都会被陈妙林的这种愚笨给逗乐了,说,现在机关单位的门槛真是越来越低了,难怪你们会被人骂,骂得太好了,就是些尸位素餐的东西!
施老师对付陈妙林,最狠的杀手有两招,一招就是提出要离婚,陈妙林看看一旁两眼已经红肿的女儿陈小曼,终于也没有说出,“离就离”这三个字,要是说出,接下来施老师肯定拿棍子赶,也要把他赶去民政局。
第二招,就是骂陈妙林是杀人犯,人家说虎毒不食子,你是连自己的儿子都会杀。
施老师这样骂着,陈妙林马上就闭嘴了,闷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在陈小曼之前,他们两人有过一个儿子,也就是陈小曼的哥哥,这个儿子,生下来就先天不足,体质很弱,到了一岁多的时候,生病夭折了。
儿子突发急病发着高烧的那天晚上,外面正下着南方几年难遇一回的大雪。施老师他们那个时候,住在学校的一排平房里,因这房子,也是施老师认为陈妙林是废物的证据之一。
那时计量局干部职工的房子,都是由县府办下面的机关行政科统一安排的,行政科的科长,还是陈妙林的高中同学。施老师和陈妙林说过很多次,让他去同学那里走动走动,陈妙林看不起这个同学,说读书的时候,他还是跟着自己玩的马仔,现在让我去求他?
结果他一次也没有去。结果机关里每次分房,都没有他们的份,搞得他们县机关的房子没得住,还要挤在他们学校,和边上几个年轻老师的集体宿舍挨在一起。
儿子突发急病的那天,正好是寒假,边上的老师们都回家了,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施老师想叫人帮忙都叫不到,她只能用家里的电话,一遍一遍扣着陈妙林,每次扣都和信息台的接线员说,你帮我连扣三次。
陈妙林那天正和朋友在一家酥饼厂喝酒,腰里的BB机不停地响,他看看都是家里的电话,以为施老师这又是在发神经,无事生非,没有理她,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回。
等老公等不到的施老师,只能抱着小孩跑出门,那个时候他们那个县城里,还没有公交车和出租车,施老师只能抱着小孩,在大雪里一边哭一边挣扎着走,路上还滑倒了两次。
等他们到县医院,小孩子已经失去意识,昏迷不醒,医生检查后和施老师说,送来太迟了。
陈妙林那天酒喝到十一点多钟才回家,进了家之后,家里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他这才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对,跑出去找,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陈妙林把学校传达室的门叫开,看门的老头告诉,说是施老师,好像是抱着儿子上医院了。
陈妙林赶到县医院,看到瘫坐在走廊椅子上,神情呆滞的施老师。对面敞着门的急诊室里,病床上躺着他们的儿子,他已经走了,护士想把他送去太平间,施老师没让,护士只能用一块白床单,把小孩的遗体盖起来,先留在那里。
陈妙林跑到医院的时候,还一身的酒气,他问施老师儿子怎么了,施老师看着他笑笑说,儿子很好,没事,没事,你放心吧,你跟我去看看。
两个人走进急诊室,施老师指了指盖着白床单的儿子和陈妙林说,儿子在那里,他在等着你呢。
陈妙林朝儿子走过去,施老师突然厉声尖叫起来,她操起病床头的一个木头输液架,朝陈妙林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儿子的死,虽然不能说是陈妙林造成的,但他那天晚上实在是太混账,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羞愧,觉得气短,所以每次施老师旧事重提,骂他是杀人犯的时候,陈妙林就只能乖乖闭嘴。
等到施老师怀上陈小曼,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一个人的时候,施老师会摸着自己的肚子,叫着儿子的名字,叫着叫着就哭起来,她感觉到她的儿子重新回来了,在她的肚子里都已经有反应。
她和肚子里的儿子说,儿子啊,就当你这么多年,只是睡了一觉,现在醒来了,好吗?
她整天魔怔一样,就这样嘀嘀咕咕喃喃自语,和自己想象中已经重新降临的儿子说着话。
她觉得儿子在肚子里踢她,回答她说好。
到了生产那天,施老师在产床上待了四个多小时,连麻药都打了两次,她的脑子很清楚,听到医生和护士在说,好像是小孩脚先出来,卡住了,施老师当时心里还在笑,儿子啊,你果然还是那么顽皮。
医生问她要不要剖腹,施老师坚决不同意,她听说剖腹产的小孩,平衡能力会比顺产的差一点,就想着,男孩子的平衡能力差,怎么行?她又自己和自己在心里说,儿子,这算什么,妈妈挺得住。
等她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护士告诉她是个女儿的时候,施老师怔在那里,她突然想到《郑伯克段于鄢》中的一段,“庄公寤生,惊姜氏”。寤生就是俗话说的横生,陈小曼不仅和庄公一样,也是脚先出来,最大的罪过,是她的出生,惊碎了施老师的儿子重返梦。
躺在那里,施老师就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姜氏,“遂恶之”,心里猛然说不出的厌恶,当护士把皱皱巴巴的陈小曼抱过来,要她看的时候,施老师突然声嘶力竭尖叫起来:
“抱走,抱走,我不要看!”